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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0/7/6 10:52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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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旅行哲学


这是上海冬季的一个雨夜,又冷又湿,一团漆黑。


中国论文


我们夫妇,与我少年时代的朋友夫妇相约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餐馆吃饭,庆祝我们夫妇几天前的生日。他们刚从加拿大回来,错过了那次生日聚会。那天晚上到处都湿漉漉的,人行道树上秋天结下的悬铃又湿又黑,好像无数悬挂的逗号和句号。他们带来了礼物,装礼物的纸袋在潮湿的空气里也变得软塌塌的了。自从他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岛,我们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见面吃饭了。从前,似乎两家大人孩子的生日,我们总在一起庆祝。


彼此想念的时候,我总这样问,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?


他们却总这样说,你们什么时候来维多利亚岛看看我们呀?


因为有了他们,我才从听说中认识那个岛,有许多加拿大枫树,雾常常很大,很安静的岛,就在北美的西海岸线上。


霉干菜烧新鲜*花鱼,塌棵菜炒冬笋片,鸡汁百叶结,四喜烤麸,都是江南菜,老口味。如今孩子们远在天涯,父亲们业已往生,我们围桌团团坐下,庆生。


渐渐地,他们说起维多利亚岛初冬时,溪流里会挤满洄游的大马哈鱼。


每年十一月开始,已长得有一米多长的大马哈鱼,会成群结队从大洋游回维多利亚岛的淡水溪,它们的出生地。


“每日都看见那些成双捉对的大鱼挤挤挨挨地回来了。最多时,溪流里挤满了鱼。踩着它们的身体过河,鞋都不湿。”妻子说。


“溪流到秋天水流湍急,即使是大鱼,稍有松懈,就被水冲回到海里,所以它们都拼命向前。一千多公里游回来,身上的脂肪就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。”我的朋友说。


总算回到溪流里,母鱼沉到河底,拼命摆动身体和尾巴,在卵石中刨出一个小巢穴,卧到里面产卵。等产完卵,公鱼跟上去给卵受精。而母鱼再奋力向前,去刨另一个小坑。


到它们完成繁衍,身体都已经败坏,尾巴大多数已残缺不全,身上伤痕累累,鳞也都掉得差不多了。


翻江倒海的生育繁衍完成,它们的身体很快衰亡,死在自己出生的溪流里。庞大的尸体一旦失去向前的力气,就被水流冲回大海。但有时,尸体太多,将溪流都堵住了。


老鹰、秃鹫和狗熊,从四面八方赶来吃它们。尸体被吃得支离破碎,渐渐腐烂了。工人们就开着卡车来,把那些尸体清运出去。


此时,已冬尽春来,它们产下的鱼卵变成了小鱼,小鱼们在清爽的溪流中成长,等待离开溪流,去往大洋的那一天。


它们从未有机会看到自己孩子的出生,甚至看不到初春时分,野鸭子如何扒拉开它们埋好的巢穴,偷吃那些橘红色的受精卵,它们的孩子。


小鱼也从来见不到它们的父母。等它们出生后,游离一个个小巢穴,游出溪流,去大洋。等长大会再回来。大马哈鱼,一代代,就这样生生死死。


伙计端来四大碗庆生的阳春面,还是我们小时候的口味,有猪油和香葱气味的袅袅热气,白色的。孩子们小的时候,我们两家总在一起为她们过生日,陪她们吹灭蛋糕上的蜡烛,看她们双手合十许愿,和她们一起吃生日的长面条,取的是长命百岁的意思。


“其实挺惨的。”我的朋友说。


“它们真称得上是义无反顾,前赴后继。”妻子说,她拍了我一下,“你真该来看看那些鱼。”


从清汤里挑起柔软的细面,念起那些遥远的大马哈鱼――千里万里无垠的大洋里,它们是怎么找到归途的啊。


“真想看看它们。”我说。那总是薄雾弥漫的枫树林,那寒冷清澈的溪流,因为大马哈鱼变得神秘起来,如一个宿命之地。我们的父亲用身体为我们扒拉出来的小巢穴在哪里,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扒拉出来的小巢穴又在哪里呢?漫漫大地,我们也会有一条如大马哈鱼那样必要游去的溪流吧,它在哪里呢?


我们计划下一个秋天,要去看看全力以赴、慷慨赴死的大马哈鱼,看看那条拥挤着伤痕累累、鳞片斑驳的鱼脊的溪流。


所以旅行并不简单。也许可以追溯到这个人早年的生活,内心的愿望,生活中无解的难题,以及生活中重大的获得与失去,或者他深藏于心浩瀚幽暗的潜意识。旅行看上去与度假没有两样,其实它要的不是休息。旅行是由一个人内心的某些无形的感情,推动他走向陌生大地的过程,就好像我想去看看大马哈鱼,这是由人生中最复杂的内在部分决定的。


那个雨夜,在回家的路上,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雨水打湿的幽暗街道上见到那些银色的大鱼。它们拼死向前的样子,也许就是我们父亲年轻的时代,也许也是我们自己的年轻时代。十一月的维多利亚岛就像自己心里那个不可触摸的世界。那条湍急的绿色溪流,怎么想怎么像我们一代代人都要经历的人生。有时候,去一个地方旅行,就是走回自己的内心世界。二十二年的旅行经验让我熟悉了这种陌生之地的召唤。


这陌生之地好像与你毫不相干似的,拿着地图你也不免会走错路,睡在陌生的床上总是怎么也睡不踏实,但总有一刻让你突然发现,自己面前这陌生而隔膜的地方,透露出不可思议的熟悉,就像梦境重现。你以为在探索一个新地方,其实却是在探索你心中那些尚未明了的角落。


所以,旅行是复杂的心理活动。


(丁强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《我的旅行哲学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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